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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天天氣有點悶,印象中我剛放學,高一上。

回到家大概六點半,戶外光線有點暗了,因為開電腦會被我媽罵,索性走到外頭。
高中時必須面對,而且自己沒有辦法處理,生活表面糜爛但是心情焦躁著、謾罵,具體來說剛上高中那段日子我很想殺人,原因如今看起來輕如鴻毛了,就二次基測考試考完,我爸毀諾將我送到私立高中,就這麼簡單,前前後後被好幾位五十歲左右「教子經驗豐富」的長輩訓話,像按表操課似的,這種詭異氛圍和我爸之間的敵對關係一直延續到高二才地下化,這是題外話,但是我當下心神不定是這個原因無誤。

腦中想著今天學校發生了什麼事,甩甩雙臂,注意力不太集中,站在門口埕伸展,的確很久沒有運動了,這時姐突然朝我走過來,步伐節奏和平常不太一樣。

(同學推薦這首)

 

 


劈頭第一句:「你甘知,外公走了...?」

「走了?去哪?」

「死了。」

我下巴掉了下來,感覺到快碰到地上了,太突然了,但其實我感覺不到悲傷,因為兩個禮拜前才和外公有說有笑,比起悲傷其實我更想知道原因。

而且沒有要懺悔的意思,覺得也沒必要,回過神來心裡反而覺得麻煩事一件接一件。


外公在前一天晚上,在睡夢中走了,身上沒有任何病痛,事後法醫前來驗屍也認為這是自然死亡。


「難怪今早六點媽不在家。」

我想起來了,那天是禮拜五,隔天不用上課(我就讀的私立高中禮拜六隔週必須上課)

過了半個小時後,我到了靈堂前,因為天氣很熱,殯儀館將冰櫃安置在客廳,外公就在裡面,搭起黃色的布簾。

舅舅和舅媽齊聚一堂,阿姨那邊也來了,我是最晚到的。

我一走進大家聚在一起的鐵皮屋裡,這棟鐵皮屋通透天厝,是加蓋在透天厝旁的,三分之二是我們平常回來看電視的地方,堆著很多雜物,兩排椅子、幾張板凳,剩下三分之一隔開是廚房,如果要進客廳的話要脫鞋子,所以通常我們都坐在這裡看電視,比起阿公阿嬤家,我更常去外公外婆家,因為外公外婆不會念我,也沒有奇怪的宗教信仰。

大舅媽一看到我來馬上端了一盤水果,要我坐下一同吃水果,現場各位細聲說著話,大舅媽顯得聒噪,應該說他何時變得這麼古道熱腸了?我當下真的很措手不及。

在這狹小的鐵皮屋內氣氛十分詭異,大舅媽和我們彼此是不太來往的,應該說,雖然住在外公家附近僅僅只有十步之遙的地方,她卻幾乎不曾踏進她公公家一步,小時候我常常去表哥家玩,但是我也幾乎沒有跟舅媽講過話,天花板吊著電風扇,吹著溫熱的風、令人感到煩躁,十幾個人擠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,再加上大舅媽異常的殷勤,原本就覺得心煩的我,覺得我的頭殼快裂開了,搓搓頭勉強擠了一抹笑:「不用了,謝謝舅媽。」我第一次看到大舅媽和這個家族的人有說有笑,我感覺得出來大家覺得不太習慣,但是還是嘗試去迎合。

二舅坐在鐵皮屋的一角,點了菸叼在嘴邊,二舅是個體格非常粗獷的人,他的手指好粗、肩膀很寬,還有明顯後道的下巴,堆在外婆家門口的數十座水塔是他的謀生器具,他靠著賣水塔和裝置水塔過日子,但其實他是個很樂天的人,有四個小孩,兩女兩男,其中一個小兒子冠母姓。

媽一看到二舅點菸馬上將他趕了出去,的確,室內已經夠悶了,抽菸會讓人更難受,媽是個上班族,每天都吹冷氣這種室溫和濕度她一定受不了,更何況還有人抽菸。

二舅第一步剛跨出去,大舅騎著摩托車回來了,他工作的地方是學校,但他的職業不是老師,是校工,他搖搖晃晃快步走進來笑了笑對著我:

「你嘛返來啊喔?你現在幾年?高一齁?」

「嘿。」我很直接的回答。

「安捏毌係十六?吼安捏~你甘災我幾歲?」

「...?」

「我大你一歲爾爾啦!!我高二!!你甘知~?哈哈哈!臭彈啦!」


大舅就很喜歡這樣跟我開玩笑,我每次回家他都會跟我說他十八歲而已,我一直以為「他在跟我開玩笑」,往後幾年後媽卻跟我說,大舅小時候因為高燒好幾天不退,之後就變成這樣了,老實說我不相信,只是我媽強調大舅在幾十年的社會化之後,言談舉止已經變成一般人的模樣,但為人老實得不尋常,盡管如此他仍然是正正直直的工作努力賺錢,扶養兩個小孩,如今最小的兒子大學畢業了,看來他也是漸漸放下心中大石了,在學校處理雜務的日子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,每天工作告一個段落、洗個澡再去外婆家看看電視,鑰匙拿著去學校看看巡巡,這就是我眼中他的一天,雖然單調,但我覺得他很滿足也很自在。



我看著大舅媽的行為還沒有回過神,太詭異了,過去的日子中不管過年過節她幾乎不踏進公婆家裡一步,或許是她改過自新了?還是因為外公的死?這轉變也太大了。


我去幫外公燒了一柱香。

外婆在旁邊說:「昭宇仔來看你呀蛤!」

突然也想不到什麼有話想講,我接過這柱香,沒多久就把它插進香爐內,我看著遺照,真的想不出任何可以講。
爸帶我拉開黃色的布簾,銀灰色的大冰櫃,臉的部位有玻璃罩,可以瞻仰遺容,這是我第一次看過死後放置超過24小時的屍體(先前阿公的遺體有用白布蓋住臉)

蒼白的土色臉。我覺得有點可怕。

外公的表情依然是熟睡的樣子,我只撇了一眼,不轉身就走了,這種氛圍和個人的情緒狀態我覺得我好像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場所裡。

我一定是還沒有準備好。

我應該是要帶著一絲悲傷進來的,哪怕只有一點點。

但是我真的真的完全感覺不到。

在這個時候,我只是單純想離開這個地方,但是我義務上必須待在這裡。

這個記憶有點久遠,我也有點忘了我和親戚聊了什麼,但是那陣子很明顯的,我的話變少了。


那陣子我時常回外公家,只要校車路線允許就能夠提早下車。


外公是何許人也?
當時那個村落有姓林的三兄弟,整個村莊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土地都是他們的,以「甲」來計算。

媽和爸小時候不同的地方在於,爸每天都在做粗工,媽則是每天玩。

分家產之後外公那邊其實可以過上很舒服的日子,萬萬沒有想到外公迷上了賭博。

就像我們常聽到的故事版本一樣,在外公三、四十歲的時候,他敗光了家產,再加上那個時代土地帳目沒有查清楚的狀況下,很多筆土地「遺失」了,在他們的眼裡算是侵占,但沒有依據-地契,於是土地在土地普查和賭博中不斷的「遺失」,最後剩下這一小塊土地,負隅頑抗,抵抗債主的逼迫,於是一年一年過去,該結清的也結清了,最後只剩下自己的房子和週邊約兩百多坪的土地。

這些事都是我這兩年才一件一件打聽到的。

那個時候舊家還沒改建,至於為什麼改建,就是因為一筆土地紛爭,不過為了不要把這個短篇故事變成愛與土地爭奪的八點檔,所以我決定把這一段跳過,雖然很真實,舊家還沒改建前,門口埕很大,放了很多水塔,我們都會在水塔的縫隙間玩躲貓貓,推的水塔發出砰砰聲響,這是我小時候的記憶。



從我有記憶以來外公的動作都是同一個,將涼椅搬到庭仔腳,坐在上面,除了眨眼之外一動也不動,一個下午就過去了

外公拖著拖鞋走在路上感覺隨時都有可能跌倒,因為他的腳掌和地面好像是黏在一起,帶有塑膠拖鞋有的沙沙聲響。

因為中風過「三次」,沒錯,三次。

不要太驚訝,他還能夠走路,還能夠騎腳踏車,朋友們偶爾會回來找他聊天,聊天內容是什麼?我聽不懂,應該是因為講話像含滷蛋說話的老人,只能跟講話像含滷蛋的人溝通吧,但是我如果含一顆滷蛋跟他說話他也只會一直笑吧...



在隔天禮拜六,改建的新家旁,客廳有波放佛經的聲音,姨丈找了我坐下,他抽著菸,我仔細端詳了一下,他頭髮變好少,他看看門口的馬路再回頭看著我:

「你現在幾年?」

「高一。」

「呦(這是台語的「是」),你敢係減阮叨大姊一年?」

「嘿呀。」

阿姨拼了三胎,都是女生,一個大我一歲,剩下的都要叫我哥。

「安捏嘛誠緊捏,酿迷呀嘛要大學啊捏。」

我聽完這句話我沒有說話,姨丈又點了一根菸,繼續說。

「崊大姊啊大你五歲齁?看我家那幾個也細呀嘎漢啊。」他一面說著一面嘴巴吐出白霧

「我也久欸啦!」我笑著說



其實當下我心中是在賭爛著,禮拜六晚上通常國中的老同學們都會到園區的球場裡打籃球,今天別想去了,而且就算今天沒有這些事情我媽也不准讓我去。

話說回來,同學找你一次,你沒有去,兩次、三次被拒絕,之後就別想別人會來找你了,這很現實。



我還是不太想說話,只是姨丈說話我不得不擠一些字出來。

「啊你今仔日毋免款雞寮喔?」姨丈家裡養雞,我只想的到這些。

「免啊,親家母會幫忙弄好,我卡暗卡返去巡巡欸就好,這一陣仔雞兮價帳沒蓋多好。」

他把目光投到我爸那邊去了,兩個人開始討論起最近的經濟和自家的財務,我頓時覺得鬆了一口氣。


我爸媽甚至我姐,都對他管教小孩的方式十分嗤之以鼻,太過自由、放縱,但是我只能夠感受到他帶小孩的方式和其他大人不太一樣。



但老實說姨丈是過往唯一一個會來問我一些「認真話題」的人。

到大二他過世之前,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這一點,我會覺得,整個家族裏,不論姓王或姓林的這兩邊的大人,他最看得起我。

他很清楚我和當年那一個被他怒斥,在沙發上亂跳的那個小孩已經不一樣了。

「這兮兄弟姊妹,雖然說我沒有兒子,毋過我把你當做我兮親生孝生,有蝦米問題可以問我。」

這是他在生前最讓我感到印象最深刻的話,不過我的問題到最後還是沒有請教他。




沒錯,他死了,超過一年,而且年紀只有四十出頭,死於肝炎,撐了幾個禮拜後併發多重器官衰竭。



這個時候就不得不罵罵我的家人了,怎麼說?

我在姨丈住院後快一個禮拜我才知道這件事

你們到底是想隱瞞什麼?
你們隱瞞得住嗎?
你們是白癡嗎?

我在說我的父母。



他剛住進柳營奇美時我在桃園,那個時候和國中家教老師計畫去台南球場看球賽
我也有幸親眼目睹到MANNY中職生涯第一支全壘打。就在他轉入成大後隔天。

我有到醫院探視過他,他的皮膚變得非常的黃,唇是暗紅色的,這個時候我大二下學期才剛到期中。

我沒有辦法把肝捐給他,他家的任何一個人也一樣無能為力,
於是雖然他年紀正值壯年,生命就這麼畫下句點。




幾年前還在跟我家聊天吃飯,討論要去哪裡吃好料的,人卻走了。

我只能泡在宿舍中,名義是為了期中考,但其實也沒有念什麼書,而且看看今天我這個模樣,所以現在想想當初應該去他的告別式替他燒炷香。

就像先前二姑姑的告別式一樣,我也沒有參加。





至於舅媽為什麼突然間對我們很友善,其實也只是因為她夢到外公,內容是什麼,我不清楚,對本篇文章來說應該也不重要。

在喪禮結束後,過了一陣子,又開始不來吃年夜飯了,一如往常。




在外公事情處理前後,因為住比較近的緣故,我需要幫忙處理一些雜務

常常需要提早下車,反正我也讀不下書,其實也無所謂,不要讓我和我爸有時間獨處的時候我都可以接受,因為從上高一開始我在我家就像是異類一樣,但我是他們養的。

這段時間的忙碌,如果我用「充實」來形容,會不會讓你們覺得詭異?

雖然我應該是所有孫子當中,花最多時間和外公講話的人,或許是我自以為,但我感覺不到悲傷。

「反正人就走了,事情該處理就該處理。」我心裡是這樣想的,手中折著紙錢。

一直到出殯那天才真的流眼淚,但論是否發自內心,還是受到週遭氛圍所感染,我不清楚。


喪禮結束後,大家回到各自正常的工作崗位上,而我在重新編班後認識了新同學,並且加入了晚自習,外公的事情我真的完全不放在心上,可能是因為我覺得他走得很完美,沒有什麼可以牽掛的,我花了很多時間回想,但還是想不出更多我記憶中更深刻的畫面。


只想起高中國文老師曾經講過的話

因為他常常提到他當年因為校務繁重,沒有辦法去參加琦君老師的喪禮。這或許是他當年錯過,思考後所得到的結果吧:


「如果自己忙碌沒辦法參加朋友的婚禮,那可以不去參加,因為人的一生婚禮可能不只一次,

那如果今天是朋友的喪禮,那請你們抽空參加一下,因為喪禮一生只有一次。

哪怕只有捻一柱香,也能讓家屬心裡感到無比的溫暖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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